所有文章

禪宗公案之疏山有句無句

唐末僧疏山特至福州溈山參學大安之「有句無句,如藤倚樹」(有與無的概念如同藤繞樹),並請問「忽遇樹倒藤枯,句歸何處」,大安聞後,放下泥槃,呵呵大笑而歸方丈;疏山不滿,深感賣卻布單,特為此事遠道而來,和尚何得相弄;大安遂囑侍者予師二百錢,並告知明招德謙可為師點破。疏山遂往明招處,明招欲為其點破,謂「頭正尾正,祇是不遇知音」。師亦不明白,又問「忽遇樹倒藤枯,句歸何處」,明招以「卻使溈山笑轉新」作答,師乃言下大悟,有感而謂「溈山元來笑裡有刀」,遙望禮拜。

有與無的問題是抽象觀念和哲學問題。吾人一切思想皆始於有無之對立,若無這種對立,吾人就不可能推理。因此,疏山的問題直擊基本:「若有與無的概念枯萎掉,吾人的思想體系將會如何?」當樹倒下,藤亦自然枯死。有必須與無為伴,才成其存在,反之亦然。唯有當吾輩認識到有與無之基本對立,才能對個殊事物的世界有所瞭解。當此有無之對立不再存在時,吾輩將前往何處?絕對的空無嗎?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。如此,則這種對立看法是否根本就錯了呢?然而它又面對著吾人,吾人無法消除這個生與死的世界;而這生與死的世界,以眼下的狀態而言,又遠不能滿足吾人精神上的需要。這種生與死、有與無的對立似非最終階段,而吾輩又永遠渴切超逾它;它指向某種愈高、愈深之事,而此事是吾輩希望抓住的。相互的對立狀態是必須超逾的,但如何超逾?事實上這正是疏山所提之問題。

祇有吾人還停留在相互對立的世界,吾人就永不得滿足;吾人常被不安感所騷擾。疏山深受有與無或生與死的問題所騷擾——或就基督教之說法,深受靈魂不死的問題所騷擾。當他聽聞溈山大安和尚言及此事時,他想終於有人可助他解決這個問題、為他帶來安寧了。他變賣財物,長途跋涉來到溈山,迫不及待地向正在抹泥牆的大安祈求啟悟:「當這個世界在這一劫結束之際,同它的一切萬象俱化成灰之後,我們這些人、我們人類的靈魂都會如何呢?」

此問題,既是形而上學的,又是宗教的。就以它不想沿著純粹智性的路線來發展而言,它是宗教的;就以它是以抽象的概念為表達方式而言,它又是形而上的。此乃禪宗之一大特色。若想選用一個名字,可稱之為實際哲學,而這種實際性全可從溈山大安用大笑來回答疏山的問題表明出來。疏山的心相當於形而上學,故會訴諸有與無這樣抽象的概念,但他的實際心靈又使他把這種抽象概念化為樹與藤之間的具體關係。然而疏山的這種實際性卻被大安更進一步的實際性徹底攪亂了:大安丟下泥槃,大笑歸去。大安完全是實際行動的,而疏山則還在語言象徵的層面;這即是說,他還在概念層面,離開了生活。

疏山仍舊是語文的困囚,他不能立即抓住真如。他的心充滿了有與無、樹與藤、生與死、絕對與限制、因與果、業與涅槃等觀念,而對事實的真如沒有直接的領悟。而大安根本不同這位邏輯家辯論,不談絕對又不談矛盾辯證,亦不談在有與無的對立之下的基本存在。他祇是大笑歸去。

疏山的問題有何好笑?吾輩人類總是因自己所見事物之毀壞而憂愁,尤以關於吾人肉體的存在、以及之後的來生為然。這似乎是吾人共同的情感,何以惹來禪師的大笑呢?他大笑不特止,還丟下了器具、停止工作,回到自己的房中。他這樣做,是否意味著不要問任何東西,祇須去過生活、享受生活,當事物展現在吾人面前時,就按照它們的樣子認識它們,當可笑的事物出現就笑,當使你哭的事物出現就哭——總之,是否意味著接受一切,並因此歡愉呢?或者他意味當世界結束之際,他就享受同世界一起結束?或者他意味並無所謂結束——一切都是永恆,相對的世界祇是表象——因之並無樹倒亦無藤枯,由此來截斷由相對觀念與表象為基礎所產生的概念臆想?或者他大笑發問者的愚蠢,這個愚蠢使得他未能認識到他內在正運作著的另一樣東西,這種東西是與他對樹倒藤枯的深切關懷完全分開的;或者從另一角度說,是與他對樹倒藤枯的深切關懷交合並進的。所有這些意義上的變化,都可以在大安的行為中覽讀出來。但從禪的觀點來看,此處當務之急,是在直接體驗那意義之本身,而把智性的解釋留待必然隨這體驗產生的禪意識去做。

在這整個故事裏,並無任何形而上學的討論,沒有任何神祕虔敬的宗教行為。它始於對有與無的哲學性詢問,將之比於藤繞樹;而其解答則完全沒有按照原路線——而是絕對超乎常人在這種情形下的預期。而更為特異的是發問者終竟了悟了禪師的怪異行為,後者蘊涵的意義顯然解除了有與無的對立糾纏。

附:

當圜悟問五祖關於樹倒藤枯的事情時,五祖說:「你設網自陷。」體驗有其表達方法,它需要說出來,它需要肯定它自己、意識到它自己。而為了這樣做,禪有其絕對獨特的方式。既然沒有任何方式可以把完美的禪體驗世界描繪出來,則有與無、樹與藤、生與死、綜合與對立、內在與超越、毀壞與構築、倒與枯以及化歸無物等又是甚麼呢?所有這些觀念與範疇,都是我們為了生活在這個世界而發明的方便工具;但除非我們知道,如何在得當的機會應用它們,它們就會轉過來把我們陷住;亦即是說,我們會被它們所奴役所束縛。當禪體驗未能被我們適當地掌握,它就變成一個導致不幸的工具。這個體驗是一把雙刃劍,需要小心謹慎。

本文錄自鈴木大拙《禪學隨筆》並改寫

完 :)

發佈於 2 Jun 2018

慎獨|純亦不已
Jason Lam on Twitter